刘德谦:“旅游”与“tourism”的概念探问(之三)      2018-01-09

        (一)对人们关注视角的补充探问

        
1.视角1 :日常用语、学科用语与通用语

       
作为社会现象的语言,它是人类进行思维和传递信息的最重要的工具。除极少数特殊情况外,人人都在使用语言。但在不同的民族、地域、或专业领域内,乃至个体之间,其理解和运用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同时,作为概念载体的日常用语和学科用语,其中的相同与差异,又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日常用语与学科用语的含义与用法完全一致,那么它就成为了通用语,因此同一范围的使用者在表达与理解时,常常都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有的日常用语与学科用语在含义与用法方面,既有相同的部分又有不相同部分,所以在表述、阅读和聆听时就应该特别加以注意了——听者和读者都必须注意从上下文的关联中去领会;表述者在可能的情况下,或者还应尽可能地给以补充说明。其间最难于处理和解决的,是日常用语与学科用语的形态完全相同但含义与用法并不相同,乃至差异很大的时候,这就只好对日常用语与学科用语各自单独处理了:即学科用语或专业用语应该遵循共识性定义或概念的规范;生活用语自然也就只适用于居民的日常生活。

     
现在的情况是,国际通行的“tourism”,原本在英语中已经与它的根词(英语名词和动词的“tour”)分离开了,更由于“-ism”的名物化作用使其取得了专用词语的身份,且词义也扩展为了“旅游者活动”、“旅游业”、“旅游学”等等,这就为通行英语的地区理解“tourism”的词义,或思考它的定义和概念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而汉语中的“旅游”是一个比“tourism”出现早得多的词汇,当时中国还没有现代旅游业的基础;在现代汉语中,它又是一个使用广泛的表示人们“旅行游览”行为的不及物动词。当然了,国际学者在思“tourism”定义或界定“tourism”的概念时也没可能深入研究一下中国人的“旅游”;更加之对汉语中的“旅游”的含义国人还有不同认识。所以,汉语“旅游”在作为学科用语使用时,就必须依靠语境,依靠使用者在论述时根据全球和我国的旅游活动、旅游业和旅游学科发展的历史和现状,给以必要的引导了。

     
这中间,参照和吸收国际已有成果是十分重要的。可是要翻译得好也是相当困难的。如果仍然从语义学上来看,语言学家贾彦德就曾经指出,在汉语与其他国家语言间的翻译方面,除了“无法翻译”和“也有少数词可以相当准确地由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外,“大多数词可以用另一种语言相应的词解释和翻译,但不能够做到绝对准确”,且还强调“这样的例子多如牛毛”。这就为专家们寻求更多的共识,以及如何帮助初学者更清楚地认识到国际通用的“tourism”和汉语“旅游”一词的同异增加了不少难点。

       
2.视角2 :或非居民日常生活用语的“tourism”

     
本文在前面已经说到,《牛津现代英语高阶词典》的多个版本中,都把类似旅游业的组织与运行的意思作为了现代英语“tourism”一词的唯一释义。在前面也说到了,在《牛津英语大词典》列出“tourism”的“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ouring,traveling for pleasure”释义时,也特别注明了这个早年的词义,在通常情况下其使用率正越来越低(“Orig.usually depreciatory”)。这是不能不给以高度关注的。在本文初稿完成后,笔者为了让自己进一步了解“tourism”等旅游学科常用语在有关语境中的使用状况,特为本文的再次推敲安排了一次网上搜索。那就是作一次旅游学科最常用语在不同类型书籍中的用词比较。方案中,用以比较的旅游相关书籍各一本,一本是通用的旅游学科读物——伯卡特和梅特利克合著的《旅游业:过去、现在与未来》(Tourism: Past,Presentand FuturebyA. J.Burkart,S. Medlik:);另一本是以旅游经历为内容的小说——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创作的《消失的地平线》(Lost Horizon by James Hilton)。【原脚注:由于内地不能使用Google搜索引擎,笔者特请香港理工大学博士生导师李咪咪副教授帮助搜索。这里的搜索结果,与后面将要列出的“tour”和“tourism”使用频率的比较搜索,都是李咪咪副教授代为完成的。对此,笔者深致谢意。】所选的用以比较的旅游相关词汇
一共9个,分别是“journey”“tour”“tourism”“tourist”“travel”“traveler”“trip”“visit”“visitor”。搜索日期:2016年9月。
可以看出,在《旅游业:过去、现在与未来》书中,出现频次最多的词汇依次是travel(88次),tourism(82次),tourist(78次),tour(72次),visitor(37次)等,这是9个关键词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前5名。

     
相形之下,在《消失的地平线》书中,这些学科常用语的使用频率却太低了。旅游专业读物最热络的“tourism”,“tourist”两个词,甚至一次都没有出现。使用频次最高的却是journey。由此不仅可以大致了解“tourism”及“tourist”在日常使用中的地位,或者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许多英语词典在解释“tour”和“travel”时,都要选用“journey”一词来给以说明的原因。基于“tourism”是旅游业和旅游学科的第一用语,而它又是从“tour”衍生而来的,所以在笔者对本文再次推敲时,还考虑了另一次探究,那就是通过Google对“tourism”和“tour”在英语文献上的使用频率进行一次再搜索。在“谷歌学术”引擎的搜索结果中,“tour”的使用比“tourism”多了60万次;“tourism”的使用频率只有“tour”的79.52%。而在覆盖面更广泛的“谷歌”总引擎的搜索中,“tour”的使用比“tourism”多了11亿6400万次;“tourism”的使用频率只有“tour”的34.60%。

     
由此看来,也许“tourism”确实是一个偏于学术和行业的词汇。如与当前我国“旅游正在进入普通百姓家庭”,男女老少人人都可以谈论旅游的“旅游”一词比较起来,实在有些让人料想不到。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汉语“旅游”主要是一个日常使用较多的不及物动词,而“tourism”已开始演化为学科用语和行业用语。在英语中,与汉语“旅游”意思相近的动作、行为和状态,在更多情况下,显然是由“tour”及其他的近义词在表达的。

       
3.视角3:国人对“旅游”曾有关注的举例

       
基于本章标题标明的“视角与视野”,本文这里再举一点国人研究的例子。近几十年来,我国对旅游学科的关注是一天比一天更为加深的,从最先关注对客人的接待,到对它经济意义的认识,从而慢慢关注到这门学科;以致逐渐深入研究下去,研究者也开始各自拓展了自己的研究领域。回顾起来,我国的学者们对旅游学科的关注,大多各有各的切入点,也各有各的研究重心。尽管1979年小平同志黄山讲话唤起了政府部门和经济学人对旅游经济效益的高度重视,可是一些中国文化的爱好者却仍然保持着其对旅游文化的关心,以致形成了相当长时间内旅游研究的经济与文化的两大关注重心。就研究者各自的关注而言,如申葆嘉,他研究时关注的重心是旅游行为和旅游运行规律。虽然他在《旅游学刊》1996年连载的《国外旅游研究进展(二)》里介绍了葛留克斯曼在《旅游总论》中把旅游活动的概念定义为“在旅居地短时间旅居的人与当地人之间各种关系的总和”的观点,可是在2008年他本人发表的《我的旅游观》中,却引用了一般人对旅游的认知——“如果随便问一个人:‘旅游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可能都会是一个字‘玩’”。并且他还从汉语“旅游”的词义分析道,“到外地去游乐,已经导出了‘旅游’这一现象的特征”。更具有标志意义的是,是在他2010年《旅游学原理》第五单元对旅游定义做评述时,却不仅照录了同行教材中的亨泽克尔和克雷夫定义(“艾斯特定义”)——“‘旅游现象是非定居者的旅行和短时居留引起的现象和关系的总合,这些人不会导致长期居留,并且不从事任何赚钱的活动。’(Tourism is the sum of the phenomena andrelationships arising from the travel and stay of non-residents. In so far asthey do not lead to permanent residence and are not connected with (any)earning activity.)”而且还给以了高度的评价——“在众多的旅游现象定义中,亨泽克尔和克雷夫定义(‘艾斯特定义’)是最完整、最符合科学规范的概念性定义”。甚至不只如此,他接下来又更进一层就“‘艾斯特定义’不能解释商务旅游和旅差旅游的问题”做出了辩白性的解释——“定义,是在商务旅游和旅差旅游20世纪70年代‘大众旅游’发展之前的1941年提出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商务旅游和旅差旅游的提法”。可见他在研究旅游现象和旅游运行规律时,是把“到外地去游乐”的旅游现象特征与多种目的的旅游现象融合在一起去分析的。更值得重视的,是他毫无偏执的严谨治学态度,即其虽然了解到“随便问一个人”可能会得到对“旅游”的“玩”的认识,注意到“汉语”中“旅游”包含有的“到外地去游乐”的概念,但他绝不以偏概全,故而既没有改变他对国外旅游研究的综述与分析,也没有动摇他对国际共识性意见的重视和推崇。

       
上面述及的申葆嘉对旅游“到外地去游乐”的特征探究,其着眼点显然是中国思维和中国当代语言。除了申葆嘉对现代汉语“旅游”的词义分析外,许多学者在其研究中,如谢彦君的《基础旅游学》(因为受到读者的喜爱,该书已经出版到了第四版)等,也都对中国历史文化有很多的关注。《基础旅游学》不仅第一版第二版在分析“审美和愉悦”和“休闲体验”时引据了中国古代文献,还注意到了1992年章必功《中国旅游史》中范能船的序言,冯乃康1995年的《中国旅游文学论稿》等从中国文化角度对旅游的阐述;且在其2015年第四版第二章的“旅游的产生”小节中论述到我国“‘旅游’一词出现在南北朝时期”时,还特别指出了“完整意义上的旅游现象实际上肇始于此时”。显然,这里述及的谢彦君,和他论及的章必功、范能船、冯乃康三位,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深深喜爱中国文化的学人,在他们研究旅游学的时候,自当都有着其自身的中国文化的素养和对中华文化的深厚感情。

       
从中国文化进入旅游研究的研究者自然还有很多。包括笔者自己,其实也是从中国文化研究闯入旅游研究的。在1986年先后在《旅游论坛》(《旅游学刊》试刊时刊名)创刊号刊出的《先秦旅游活动初探》及第3期刊出的《秦汉旅游特征剖视》拙文中,笔者也是从古人“审美目的”的愉悦角度切入到中国古代旅游活动的分析的。在《先秦旅游活动初探》里,笔者还曾鲁莽地界定“人们的旅行,是为了达到某一目的地所凭借的方式;而旅游呢,才是通过旅行来实现游览目的的实践”。【原脚注:那时笔者不仅粗浅地这样理解,而且还简单地认为英文的“tourism”和“tour”就是汉语的“旅游”,“travel”就是汉语的“旅行”。其实那只是30多年前笔者未及对此深究时的认识,还没有进一步了解到英语中它们的更多含义,诸如直接用“tour”一词去注明“travel”的释义;“tourism”根词“tour”所强调的“out and home again”和部分休闲旅游者的“pleasure”目的,与其对应的“travel”所强调的“esp. to a distance orunfamiliar place”和“toil”(艰辛跋涉);以及在针对industry时两词在英联邦地区与北美地区使用习惯的已有不同等。而这些都是汉语“旅游”和“旅行”的关联和差异中所没有的。以致到了后来,笔者才对行业组织“世界旅游业理事会”(“The World Travel & TourismCouncil”),世界经济论坛的《旅游竞争力报告》(The Travel and TourismCompetitiveness Report),以及“国际旅游统计会议”(“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Travel and Tourism Statistics”)等为什么都要把“travel”和“tourism”并列在一起有了一些较为清晰的认识。】并以“动机和目的”将自己所汇集的先秦文献进行再辨识后,把旅游活动分为了两个大类:一是审美目的的“典型旅游”,二是其他出行活动的“伴随旅游”。前一类“典型旅游”中,又有巡游(巡狩)、游畋、观光、游娱(游逸)、托志、泻忧等六种;后一类“伴随类型”的依托,又有朝聘、朝觐、会同、出使、游说、游学、贸易等等。该文中,笔者不仅就古代文献分析了君王们“巡游”、“游畋”等的实质性目的,分析了王公贵胄的“观乐”、“观社”、“观腊”的观光动机,更从《诗经·溱洧》和《论语·雍也》中指出了民间对春游的喜爱和赞赏;并由《墨子·明鬼》中墨翟(约公元前480年—前400年,或约前479年—前381年)所说的“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此男女相属而观也” [[4]]引入了先秦时燕国祭祀祖泽的活动、齐国祭祀社稷的活动、宋国存留的商代民俗活动,还有楚国云梦大泽的自然风光等等,在那时吸引着民间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前去观览旅游的现象。如再结合拙文《秦汉旅游特征剖视》所论的秦汉时代“游观”的大发展,以及张衡(78年—139年)《南都赋》所说的“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晨),方轨齐轸,祓于阳瀕……夕暮言归,其乐难忘,此乃游观之好也”的热闹非凡的上巳春游,所以当年笔者心目中的旅游,简直就是非欢乐莫属。

       
如果用认知语言学的“内省法”来回顾笔者那时对“旅游”的认知,可以发现,笔者当时对先秦和秦汉时期“旅游”活动的了解,其实大多是从对《尚书》《左传》《国语》等历史文献,对诸子的著述,对《诗经》《楚辞》《文选》等文学作品,以及《周易》《山海经》,乃至《史记》《汉书》等文献的爬罗剔抉中得出的。由于撰稿时的1984年1985年,笔者对旅游业的实践还知之甚少,对“tourism”多侧面的含义还不真切了解,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偏颇。好在笔者那时所谈的也只是“中国古代的旅游活动”。【原脚注:笔者对“旅游”和“tourism”认知的加深,是在完成了《先秦旅游活动初探》和《秦汉旅游特征剖视》之后品味萧梁时萧统的《文选》,了解了沈约《悲哉行》使用“旅游”一词的文献背景后,才有了多一些的提升;直至1989年北京旅游学院组织教师对英国伯卡特等Tourism: Past,Present and Future一书的翻译,责成笔者担任全书译文的文字修改,以致不得不推敲一下全书译文,而且时不时还得对着原著与英语教师切磋,这才对西方旅游业和“tourism”的含义有了一点较真切的领悟。】基于人类语言的形成和演进是与其居住地环境历史密不可分的,所以跨语言的居民之间的沟通就不能不注意其认知的差异。不仅如此,认知语言学还认为,“由于天生的个人认知系统的差异,或是受到后天训练的影响,特定的语言使用者对于自己语言的某些方面内省的可靠程度可能会高于普通水平,也可能会低于普通水平”;“即使对于同一个体来说,由于注意的焦点不同,其对于自己语言某一方面的内省或者注意程度有时也会不一样”。因此,在作任何研究时,都应注意自己是不是以相同相似的概念在与他人讨论,自己的语言认知的可靠程度是不是能与他人相近。这也是笔者在那以后常常自我警醒的地方。另一方面,如果就“旅游”的研究而言,情况自然与笔者个人的经历完全不同。各家学者自当有其自身研究的切入点和关注点。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去研究中国的旅游行为,研究中国居民(乃至全球范围的居民)旅游活动的终极目标,不只有着这一研究自身的价值,同时还有可能成为全球旅游研究的一个有益的补充。甚至正是有了对全球研究的深入认知,才更加感到要加深中国文化视角的研究。虽然笔者在反思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曾有过的认知的不足,但却不反对他人就此继续研究下去的选择。笔者个人非但不反对,而且还在许多年前就公开表示了自己的支持和肯定。因为笔者相信他人在此方面的视野和认知,肯定有了对笔者的超越。

       
4.视角4:旅游活动的休闲愉悦

       
上面已经讨论到了旅游研究中曾有的从中国文化出发的对中国“旅游”的关注,对“旅游”的休闲愉悦的关注;前面也讨论到现代汉语语料库中28.12%的释文把“旅游”的含义重心放在了“去外地观看风景或游玩”;笔者还述及了汉代经学家郑玄对“遊”的“闲暇无事之为遊”的解释。因此应该肯定地说,无论从旅游者的旅游动机来看,还是从其终极目标来看,他们所追求的旅游中的愉悦体验,确实是国人旅游活动的部分重要内容。本文还特别论及了“牛津”和“韦伯斯特”两大词典系列中关于出行与愉悦,或出行与休闲的部分解释(如“traveling for pleasure”和“traveling for recreation”等),由此看来,许多外国人的旅游也同样追求着休闲的愉悦。因此可以说,作为“旅游”和“tourism”的主要追求目标,其“休闲”的取向与“愉悦”的感受,自当是确定无疑的。而且从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的统计来看,基于“休闲”与“愉悦”的旅游也是全球旅游出行的主体。如该组织2015年版的TourismHighlights(《旅游亮点》)就显示,2014年全球入境旅游的统计中“消遣、休闲、度假”的游客就占了全体游客的53%,甚至超过了“走亲访友、健康、宗教”,“事务与专业”,“目的不确切”三类游客所占比重的总和。由于全球旅游统计早年在使用旅游目的三分法时(“闲暇、事务和其他”),不少国家还曾一度将“走亲访友”计入闲暇类旅游,所以那时统计中闲暇类旅游人数的占比,还比现在的高了许多。对于这么多怀抱着“消遣、休闲、度假”目的的游客来说,寻求愉悦的休闲体验或者就是他们旅游的全部。所以说研究旅游者旅游活动中愉悦体验的获得,确实是旅游研究中的一个很有价值的方向。

       
可喜的是已经有学者开始了这一研究,他们将这一部分游客从世界旅游组织所界定的游客中析出,并对这些游客的体验给以细致认真的解析。应该说,其积极的成果或将是难以限量的。故此,本文才在前面称赞了此一方向的研究,并肯定这一研究绝不亚于其他学派研究的价值。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学者在研究中表现出的对不同意见的思考与接纳,以及在谈及旅游统计时对世界旅游组织安排的应有尊重,更是值得赞赏的。


                                                                                         ——本文最早发表于《旅游学刊》,20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