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学锋:古村落旅游开发与文明延续的异想      2006-08-30

        随着西递、宏村,于2000年11月以皖南古村落的名称捆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古村落立马儿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似乎在一夜间,全国涌现出一大批深具文化内涵的古村落,周庄、同里、西递、宏村、苍坡、豫章、江湾、李坑……,一时间,无数被遗忘的角落成为新宠,在现代都市里找不到北,更不知道还曾有江村文明的年轻人蜂拥向古村落。于是,古村中曾经“蛛丝儿结满雕梁”的“陋室空堂”,“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静寂了几十年的古村落忽然变得热闹非常,装扮一新地迎接着旅游者们的造访。
        记得,那年去未经开发的某徽州古村调研,村里人似乎很忌讳提起村中的往事,后经我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方才从村民的点滴言语中了解到,这个村子原本就是大宗族,都是一个姓氏,各家的贫富相差不大,后来,村中的族长被作为地主打倒,外来的十余户贫下中农分得了其房产,古村的自组织体系旋即解体。现在住在村西最破的房子里的就是地主的后代,我从他们那猥琐的举止,狐疑的眼神中怎么也看不出大户人家的端庄仪表,纯厚德行。村里的宗祠当然没有了本来的作用,开始还延续了小学的功能,后来变成生产队部,再后来变成仓库,我去调研时已几成废弃物堆料场。村民除了还像过去一样在逝者如斯的小河这里洗衣、洗菜,他们的生活看不出任何传统遗风。只有那一幢幢没钱翻新的旧屋,依然高大幽深,在革命触及不到的角落,精美的雕饰清晰可辨,从这点点滴滴中不难猜测古村过去的辉煌。村民不无羡慕地讲起附近村落由于发现了矿藏,一夜暴富,“在那些村子里已经找不到这样的破房,都变成水泥瓷砖的楼房了”。
        的确,现在保留下来的古村落几乎都是交通不便、经济欠发达的地区。当古村落的旅游价值被发掘后,老屋的新主人弹去雕梁画栋上多年的封尘,在细腻刀法、描金线条所表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松竹梅兰和福禄寿喜图案中,他们惊异地发现原来的主人生活是那么精致,比现在的小资还要精致。于是,祠堂中的稻谷、农具等杂物被清理,原宗祠中祖宗的牌位被庄重地请回;“非物质文化遗产”当然也不能忘记,此地曾有过多少状元(或举人,甚或秀才)、宰相(或大臣,甚或小县官)、巨贾(或商人,甚或小商贩)、先贤大德(或乡绅雅士、甚或民族败类)都被珍重地挖掘整理造册;他们的嗜好当然也是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他们的吃、住、行,甚至赌博、狎妓也无不透着小资般的文化。所有这些当然都要编纂成为导游词,向来访者娓娓介绍。
        20世纪中后期,工业化发展最早的英国已经步入后工业时代,对蒸汽机时代的工业文明怀有浓厚兴趣的一小撮人开 始了对工业遗产文化的挖掘,还提出了工业考古(industrial archaeology)的概念,并因此发展出了吸引普通旅游者的工业遗产旅游(industrial heritage tourism)。这表明,人们是多么容易遗忘,几十年前的事物如果不再使用,很快就会成为被遗忘的历史,一段文明就变成了断线的风筝,像满语那样迅速被遗忘;这也表明,当代人是多么固执地拒绝遗忘,几十年前的事物也要当作文物一样考古发掘、珍藏。当古村落被再次发现,古村落考古似乎也成为了一门显学,拒绝遗忘的人们从中再次发现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一隅。然而,无论现在的人们怎么想方设法“修旧如旧”,都不可能恢复那曾经的文明。祠堂里不再有威严而慈祥的长者;村民的言行不再依寻百年古风;尽管古村还保留着按照儒家礼仪规范布置的格局,然而已经没有人再相信那套道德仁义的说教。旅游开发保留并恢复的仅仅是古村文明的空壳;隐藏在古村建筑背后无形的文明,即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早已不存在了。古村中以宗祠家族为核心的自组织管理体系,随着宗族的消亡而消亡;千年形成的儒家伦理规范早已随风飘逝,温良恭俭让也不再是必须遵从的价值观……,当所有这些消失后,文明就被割断,而一旦文明被割断,就如同被砍头的尸体,即便再安装上被砍下的头颅,也必然是没有灵魂的僵尸。
        这是灾难还是幸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当我走进那熙熙攘攘的古村落,看到祠堂中粉饰一新的牌位,我的心总会变得沉重,因为我总会想起鲁迅先生在《祝福》里描绘的鲁村中的祥林嫂,我总忘不了,她捐了门槛后还不能碰触的祖宗牌位;每当我看到古村边那贞洁牌坊,我总想起那无数被囚禁的灵魂,想起巴金先生在《家》中描绘的一切,想起被逼自杀的鸣凤,想起郁郁而终的梅表姐,想起决心与这样的家族决裂的觉新;我总想起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描绘的“吃人”的时代。这或许是我们为什么要革命的理由,因为我们有天赋的权力,去埋葬那没有民主的吃人的“文明”。
        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们用古村落传统文明的空壳还魂市场经济文明,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也许此乃古村为体,经济为用的最佳选择。
当然,对价值的判断永远只能见仁见智,我的解读深深印带着我们这代人的心里烙印,相信对此更有无数的解读方式,必然有忧患、有庆幸、也有无所谓。而这无数解读方式的共存,正是我们这个多元文化时代对于传统文化一元判断的被判。
 
                                                                                             ——本文最早刊载于搜狐博客,2006-08-30